一：兩首悼亡辭

　　金瓠，余之首女。雖未能言，固已援色知心矣。生十九旬而夭折，乃作此辭。辭曰：在繈褓而撫育，尚孩笑而末言。不終年而夭絕，何見罰於皇天。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無愆。去父母之懷抱，滅微骸於糞土。天長地久，人生幾時，先後無覺，從爾有期。

曹植〈金瓠哀辭〉

　　行女生于季秋，而終于首夏。三年之中，二子頻喪。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裁？或華髮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悵情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

曹植〈行女哀辭〉

二：黃老邪唱歌、小王爺解話

　　卻說桃花島上招親，鬧出了許多風波。大海舟中，靈智上人先後給歐陽鋒和周伯通像耍猴兒般地擺佈戲弄，便遷怒於黃藥師，騙他說洪七公、周伯通、郭靖和黃蓉等人都已葬身海中。黃藥師大悲之餘便唱起歌來：

　　黃藥師哭了一陣，舉起玉簫擊打船舷，唱了起來，只聽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栽？或華髮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拍的一聲，玉簫折為兩截。黃藥師頭也不回，走向船頭。

《射鵰英雄傳》第二十二回〈騎鯊遨遊〉

　　靈智上人不信世上有這麼多高手，可以讓他在一天之內會一餐飽，便對黃藥師出言無禮，於是黃藥師仍依著歐陽鋒、周伯通的手法抓著靈智上人頸後的肥肉，將他肥碩的身軀倒轉過來。這頸後肉倒似是一般家貓所有，只要一把捏住，平日傲慢慣了的貓也會變得貼貼服服。金庸這番武功描寫雖然重覆再三，卻頭頭是道，可見其心思之細密。接著讓黃藥師再念幾句曹植辭：

　　原來靈智上人所練武功，頸後是破綻所在，他身形一動，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等大高手立時瞧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擊他這弱點，都是一抓即中。黃藥師唱道：「天長地久，人生幾時？先後無覺，從爾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躍入來船，轉舵揚帆去了。

《射鵰英雄傳》第二十二回〈騎鯊遨遊〉

　　黃藥師唱的歌內容太深，金庸便派楊康來向眾人解釋，至於一個如此驕縱的金國親王之子為甚麼讀書讀得那樣博，那就不必深究了：

　　楊康道：「他唱的是三國時候曹子建所做的詩，那曹子建死了女兒，做了兩首哀辭。詩中說，有的人活到頭髮白，有的嬰兒在娘肚裡沒出世就夭折了，上帝為甚麼這樣不公平？只恨天高沒有梯階，滿心悲恨卻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訴。他最後說，我十分傷心，跟著你來的日子也不遠了。」眾武師都讚：「小王爺是讀書人，學問真好，咱們粗人那裡懂得？」

《射鵰英雄傳》第二十二回〈騎鯊遨遊〉

三：二合為一

　　金庸在曹植兩首辭中剪裁，挑出合用的句子重組，楊康也解得有些含糊。事實上，曹植兩番喪女而作辭，金瓠出生不足百多日而夭亡，是為「前哀」；行女生於季秋，歷冬春而夭於初夏，在世六個月有餘、七個月不足，與長姊命運一樣，是為「新殃」。

　　古人心目中的上帝，與現代西方文化傳來的概念不一樣，這上帝不是造物者，只是掌管上界的神靈。古人認為天上與人間的政制都是差不多的，當人間有不平事，可以向上帝投訴，請上帝主持公道。

　　以上的引文，是依據新三版《射鵰英雄傳》。「有的嬰兒在娘肚裡沒出世就夭折了」，用〈行女哀辭〉的「或懷妊而逢災」，修訂二版本作「有的孩子卻幼小就夭折了」，用〈金瓠哀辭〉的「不終年而夭絕」。

　　另外，眾武師說「那裡懂得」，在修訂二版中是「那裡知曉」，「知曉」二字可不是粗人「懂得」用的。

　　金庸不辭勞苦地第三次修訂，用功之精，於此可見一班，因為金庸的作品要受無休止的嚴格挑剔。筆者也試過雞蛋裡挑骨頭，如《笑傲江湖》中，令狐沖因為聽到沖虛道長當面批評岳不群，竟然脫口便說：「既輩不敢聞師之過。」那就未免太有學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