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情深至金海陵
 

一:《過汝陰作》

  門掩黃昏染綠苔,那回蹤跡半塵埃。
  空庭日暮烏爭躁,幽徑草深人未來。
  數仞假山當戶牖,一池春水遶樓臺。
  繁花不識興亡地,猶倚闌干次第開。

完顏亮《過汝陰作》

二:為了物理學教授

  讀者如自認將《金庸作品集》讀得爛熟,或會懷疑自己的記憶,完顏亮這首七律真的在集中出現過嗎?

  答案是:原本沒有,卻是為了物理學教授而添(見新三版《射雕英雄傳》第二十四回〈密室療傷〉的附注)。教授談情說愛時不忘甚麼「危險系數」,評完顏洪烈對包惜弱的深愛不可能,殊不知人的感情總是「情」在「理」先,否則我們常人就會不講「情理」,既沒有「理情」之說,則道理多多的自不能是真的愛情。

  金庸用這個「注」侃侃而談,用了三頁半紙的篇幅,是全書最長的「注」。因為金章宗的兒子全都夭折,六王爺「完顏洪烈」既不能長大成人,亦不是擅畫的楊后所出,金庸便拉了完顏亮詩來做佐證,完顏亮死後被廢為海陵庶人,史稱金主亮,又稱金海陵。

  上文的〈過汝陰作〉出自岳飛後人岳珂的《桯史》,岳珂評金主亮為:「頗知書,好為詩詞,語出輒崛強,矯矯有不為人下之意。」金庸在新三版《射雕英雄傳》引錄的版本不同,最主要是第三句作「鳥爭笑」,容或另有出處。金庸只簡簡單單寫道:「豈非用情至深?令人低迴?」

  對這首詩的意境,我的感受大有不同,絕無低迴之念。前六句寫境,一片蕭索景象,第七句忽然筆鋒一轉,大說興亡事,反映出詩人胸有大志,「便如一頭在暗窺伺獵物的豹子,雖然全無動靜,實則耳目心靈,全神貫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勁」(金庸形容蕭峰語,見《天龍八部》第四十六回)。完顏亮此時準備就緒,「烏爭躁」是不放在心上,更忍不住要數落無知的繁花。因為天下將變,連依著季節規律開花也好像礙著他老人家。

三:矯矯不為人下

  有這樣的體會,或許是因為讀這詩時是翻看《桯史》與詩人其他作品並讀。

  第一首是〈以事出使道驛有竹輒詠之〉:

  孤驛瀟瀟竹一叢,不同凡卉媚東風。
  我心正與君相似,只待雲梢拂碧空。

  詩人以竹自喻,有矯矯不群之意。其時已貴為歧王,所謂不媚東風,內中隱藏的志向可不算小。因為東風代表春天生發之氣,原是萬卉的主宰。竹本該是謙謙君子,在詩人眼中竟然可以霸道到拂碧空!

  又有〈書壁述懷〉:

  蛟龍潛匿隱滄波,且與蝦蟆作混和。
  等待一朝頭角就,撼搖霹靂震山河。

  還有《見几間有巖桂植瓶中筆賦》,更是彰明反意:

  綠葉枝頭金縷裝,秋深自有別般香。
  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君王著赭黃。

  這個「也」字可圈可點,詩人要揚名天下著赭黃,鼓足了的勁快要發動,瓶中巖桂正好與主人看齊。

  詩以言志,「猶倚闌干次第開」實在大有嘲諷之意,與「不同凡卉媚東風」、「且與蝦蟆作混和」的心意一脈相承,為的就是揚名天下著赭黃。所以這首〈過汝陰作〉雖是「用情深至」,卻未必「令人低迴」,寒意倒是有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