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一: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二:偶見悼亡詞

  金庸信手拈來,老實不客氣的借用了蘇軾的這首《江城子》,作為催動楊過自殺的「藥引」,連回目也用上了「生死茫茫」:

  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處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念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闋,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想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神鵰俠侶》第三十八回〈生死茫茫〉

  金庸將楊過定性為「讀書不多」,卻偏偏讓他「因應需要」,總是很巧合的讀過派得上用場的詩詞,在酒店壁上見到這首悼亡詞,真的奇哉怪也!

  絕情谷一役,楊過一覺醒來,小龍女不知所蹤,卻在石壁上留言,相約十六年後相見。楊過早到五天,由三月初二苦等到三月初七都過去了,再到初八日的大清早,才驚覺自己兩鬢染霜,三根鬢髮之中倒白了兩根,更是滿臉塵土,連自己也不認得。金庸為甚麼特意選這首「情深意真」詞給楊過「偶爾見到」,上文解釋得一清二楚。蘇軾是十年之間鬢如霜,楊過是十六年不知小龍女生死,一夜之間鬢如霜。

二:守信是情的第一要義

  古人認為:「夢者,意也。」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楊過三天三夜苦苦思念,龍兒卻不肯入夢相見;蘇軾卻是忽然的入夢還鄉。

  楊過對小龍女深愛不渝,婚後「從一而忠」,堪稱情聖,這又與蘇東坡不同。東坡雖然深愛這位令他「淚千行」的王夫人,卻還有餘力去愛其他女子。這對小夫妻有過十年以上的恩愛生活,不幸女方早夭,這詞作於宋神宗熙寧八年乙卯(1075),東坡時年三十有九。

  一夫一妻的制度和信念,在楊過的時代並不是常態,宋代的男人在道德和法理上面,都可以愛多過一人,甚至可以同時期大享其齊人之福。楊過用情如此之專,或可以說是金庸削古人之足,適今人之履。

  「問世間情是何物?」

  這句話是《神鵰俠侶》的主題句,情是何物?人言人殊,但是當中第一要義,卻原來兄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信」字。

  「信」實在舉足輕重,讀者每每視楊過為情聖,皆因他堅決不移的信守對小龍女愛的諾言。古墓派的規矩要求男方承諾一生只愛自己,不得再對別的女子好,從一而忠。好去彌補祖師婆婆林朝英苦戀死纏王重陽失敗的創傷。楊過當初毫不知情,信口便應承了,後來竭盡所能去踐諾。

  情到濃時,人人都會開口指天誓日,甚至剖心掏肝也在所不惜。但是開口隨便說說容易,切實履行承諾卻難。楊過為了對小龍女的鍾愛和承諾,大幅度的調整了自己的人生,犧牲不可謂不小,當然不能接受小龍女的「失信」:

  猛地裡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鳴,但聽得群山響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他自來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

《神鵰俠侶》第三十八回〈生死茫茫〉

  是小龍女不肯入夢?最後,終於在楊郎眼前出現,是真?是幻?

  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到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神鵰俠侶》第三十八回〈生死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