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夜難為情
 

  《神鵰俠侶》的第一回題為〈風月無情〉,第四十回題為〈華山之顛〉。這部「金庸小說情書第一」的傑作以詠風月開始,以詠風月作結: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鵰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
  「秋風清,秋風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神鵰俠侶》頁一六六九)

  這一首〈三五七言〉,據說是詩仙李白所創,共六句三十字,《李白集》和《全唐詩》都有收錄;或謂此詩為隋朝鄭世翼所作,這個鄭世翼是何許人,則請恕筆者孤陋寡聞,未有聽過。

  風月喑喻男女間的情愛,金庸既要引用這首詩,當然要依前四句的意象,融入華山之顛的夜色。烏鴉叫聲悽厲,可能是自顧自的鳴叫,也有可能受人干擾受驚而叫,那得看觀者如何理解詮釋,白居易有一首《慈烏夜啼》,就是將「樹巔烏鴉呀啊而鳴」說成是為思念慈母。而秋風捲葉,到了詩人的眼中又可以聯想到人生的散聚。

金庸引這首〈三五七言〉,是為了最後的兩句: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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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鵰俠楊過少年時到處留情,誤人匪淺,他是真真正正的「風流而不下流」,與一眾「女朋友」都是「發乎情、止乎禮」,「清清白白」的。但這樣所作所為才更教一眾情場上的敗將終生傷痛:

  一日早晨,陸無雙與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見楊過到來,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時,只見地下泥沙上劃著幾個大字:「暫且作別,當圖後會。兄妹之情,皓如日月。」

  陸無雙一怔,道:「他……他終於去了。」發足奔到山巔,四下遙望,程英隨後跟至,兩人極目遠眺,惟見雲山茫茫,那有楊過的人影?陸無雙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說他……他到那裡去啦?咱們日後……日後還能見到他麼?」

  程英道:「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她話雖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神鵰俠侶》頁一三三一)

  程英這一番說白雲的話,真是神來之筆的佳句,意境高超。落葉與白雲都是聚聚散散,但與人生之離合無常,真有天淵之別。一十六年之後,程英和陸無雙兩人終於有機會再見到結誼兄長楊過,不免一般的徒增相思之苦。

  「相思相見知何日?」

  小郭襄自華山之顛一別,應當還有最少一個機會見到她的大哥哥,就是後來楊過將玄鐵重劍送與郭靖黃蓉夫婦鑄成倚天劍、屠龍刀兩柄神兵。這一回,楊過有沒有讓小妹子見他一面呢?抑或是恨心的「相見爭如不見」呢?倒是惹人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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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為情」這三個字,現代的用法是略等同於「尷尬」,如臉皮極厚的老頑童周伯通也有「難為情」的時候:

  周伯通見是黃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幾步,突然滿面通紅,轉身回轉茅屋,「啪」的一聲,關上了柴扉。黃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門,叫道:「老頑童,老頑童,怎地見了遠客,反躲將起來?」砰砰砰拍了幾聲。周伯通在門內叫道:「不開,不開!死也不開!」……

  一燈、周伯通、瑛姑數十年前恩怨牽纏,仇恨難解,但時日既久,三人年紀均老,修為又進,同在這萬花谷中隱居,養蜂種菜,蒔花灌田,那裡還將往日的尷尬事放在心頭?但周伯通驀是見到黃蓉,不自禁的深感難以為情……(《神鵰俠侶》頁一五六三──一五六四)

  郭襄「此時此夜難為情」的「難為情」,當然不是周伯通害怕在黃蓉面前講及「相對溶紅衣」韻事的那一種難為情。這個「難為情」,與「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難為」才是同一種東西。

  中唐詩人元稹的〈離思五首〉之四有云: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迴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金庸引〈三五七言〉來襯托郭襄對楊過的離思,就是以「難為情」三字作結。「半緣修道半緣君」也可以用作郭襄出家的借口,所以後人說郭襄四十歲大徹大悟,那是「半緣修道」;張三丰知道詳情,是為著忘不了神鵰俠楊過,那是「半緣君」。當然,作為《射鵰三部曲》的讀者,大家都知道郭襄在十六歲以後就鬱鬱餘生是為了甚麼緣故。

  這裡的一個「為」字,是擔當、作為的意思。

  元稹這「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兩句傑作,後世多被借用作比喻一次情場失意之後,便再沒有力氣去與人談情說愛。

  到過大海,便覺得一般的河流溪水不外如是;見過巫山雲雨,便有「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感覺。情竇初開的小郭襄既與英俊神武的神鵰俠有了這番交往,試問眼中還能看得起甚麼人?那朱三弟、王劍民甚麼的固是不值一哂,甚至連「崑崙三聖」何足道這樣的文武雙全的人才也都「不是雲」,也都教小東邪有「懶迴顧」之感,完全看不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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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鵰三部曲之中,緊接《神鵰俠侶》的《倚天屠龍記》以郭襄帶出新故事,金庸特別選了清末徐三庚的「曾經滄海」印章。

  所謂「滄海桑田」,是指大海變為農田,農田又再變為大海,以示時間極長,比喻世事變化之大。近代動物學家,在高山發現應該在海邊生活的動物化石,證明那片高山的土地曾經是海洋,可見古人的智慧。

  向來不甚喜歡郭襄。一來可能是為了她創立峨嵋派,而峨嵋派的規矩和立派精神很不健康;二來可能因為她是「小東邪」,而我對於「東邪」黃藥師的矯情自飾卻又大大的不以為然。
  但是看看郭襄的歸宿結局,又不免嘆息唏噓: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髮。這一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餘年。(《倚天屠龍記》頁七七)

  生老病死為人生必經階段,紅顏少女也會老去,正如小娟老了,芳名仍是小娟。可是不願意丫角終老的多情女子,迫不得已的要選擇獨身而抱憾終生,總是令人十分的傷感。

  若能知鏡花之不可攀,退而求其次,或許可以免卻數十年相思之苦。有一老生常談,謂:「世上沒有一個異性值得你終生相思。」是耶?非耶?

  「此時此夜難為情」可不打緊,萬萬不要「今生今世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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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司馬光〈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