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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賴以克敵制勝的手段卻是靠自己一時的機智──急中生智以及靠機緣，躲在別人不見的地方，實行突然襲擊。他賴以防身的東西，就是從抄鰲拜家中得來的一件金絲織成的護身背心；他進攻的武器是那把黑色的匕首寶刀，這匕首，可削斷任何武器，或突從低下或背後，插入敵人後心或剖開敵人小腹。總之，他不是武功第一，而是流氓手段第一，全靠詐騙、說謊、盜竊、竊聽別人機密而用以威脅別人等等下三流手段取勝。但這一來，就把舊武俠小說的第一要素否定了。 其次，在行俠仗義方面，小寶從來祇揀對自己有利的事作，「為朋友可兩脅插刀」的笨事他是不幹的。在大是大非的滿漢民族矛盾方面──他雖依稀記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慘史，然而要站起來反對這大屠殺的罪魁、滿人皇帝康熙，他不幹，反過來，康熙皇帝要他當天地會總堂主，以便收買天地會為清皇朝之用，他也不幹。奇怪的是，這二者的藉口，都說是不義氣，為天下英雄所笑云云，這一語，就道出了流氓社會中義字的真義，「對我有利的事就是義」這個流氓哲學，露了原形。然而，這一來，又把武俠小說的第二要素，也否定了；所謂武人奉若神明的俠義，不過如此而已！ 最後，在真性情、血性男子、高才藝、文武全才方面，新武俠以言情深入為其特點，寫出了真性情、血性男女的真愛情。 然而，出自妓院的韋小寶，他所樂道的男女之情，祇是床上功夫，皮肉生涯，誰有錢就對誰有情。所不同的是，妓女靠美貌，而小寶靠流氓手段，妓女是所有有錢人的洩慾工具，而小寶則是把所有美貌女人作為自己的洩慾工具而已。他所愛的七個夫人之中，除了身邊的雙兒，對他有點真情之外，其他如洪教主蘇夫人，則是一個野心極大，手段毒辣，殺人如麻的女魔王；建寧公主祇是一個潑婦；方怡幾次騙他，幾乎使他喪失了生命。他們之間，除了利害，哪有一點真正的愛情。 說到才藝，更是笑話連篇：這個專愛看戲說書的小寶，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甚至在二國談到邊界條約簽字時也簽不出自己的名字來，靠師爺指示才勉強寫出了「像男人那話兒」一樣的小字來。可是他平日間又喜歡掉文，把堯舜禹湯，說成「鳥生魚湯」，把「一言既出」與「駟馬難追」，說成「一言既出，死馬難追」。鬧了笑話，出盡洋相。如此一來，就連新武俠的第三特徵也走到它的反面去了。 本來武俠小說，總有日暮途窮之時，這是歷史趨勢；刀劍拳術，總對付不了手槍機關槍，更何況原子彈、氫彈呢！產業革命之前，法國還可以有《三劍客》名著，在此以後，就難以為繼了，這是歷史發展所決定的文藝內容。金庸寫了幾十本武俠小說以後，早就感到這一危機，他是開創新派的大師，不甘心武俠小說從此沒落，意圖再掀起一個新高潮，就選擇小寶等人，意圖以諷刺手法另開生面，然而結果卻走向了反面，祇能以否定了武俠小說的所有要素，來寫出新武俠小說來，這是一個悲劇，然而是勢非如此不可的悲劇！ 如上所說，是否整部《鹿鼎記》都失敗了，可以一筆勾銷呢？不，我以為，《鹿鼎記》一方面表明金庸創新意圖的失敗；另一方面，也說明他的藝術才華的成功──流氓英雄韋小寶是寫成功了的一個藝術典型人物。 韋小寶這個形象，有無現實的根據？是否全是作者一時興至的想像之作？ 我以為，這種人是現實存在的，過去有，現在也有。中國有，外國也有。 歷史上草莽英雄出身而登大寶座的流氓，就有漢高祖劉邦其人；朱元璋這個小和尚，也帶有不少的流氓氣；就連現代中國一些巨頭們如曹禺筆下「日出」中的金八爺、茅盾「子夜」裡的趙伯韜，又何嘗不是大流氓頭？說到外國義大利黑手黨的政客、混世魔王希特勒、當代台灣支持竹聯幫殺害作家江南的中將局長汪希苓等等又何嘗不都帶上點韋小寶氣呢？這些人出身流氓，都靠大耍流氓手段而建功立業，青雲直上，作到了部長、局長、主席、總統以至皇帝的地位，他們的精神裡，就大有這個揚州妓院長大的小王八氣！ 把這些人的一眉一眼，概括起來，成了韋小寶那樣一個可笑的「英雄」，那也是個創舉，是值得探討的一條新路。 韋小寶，既是建功立業的克敵制勝的大英雄，又是個大鬧笑話的小丑；他的武功，固然是表面功夫，卻也有一兩手殺手 ；又如他那出人意料、機智百出的才智，也是才過千人萬人的豪傑之士才具有的條件。然而淺陋而喜歡表現自己，常說錯字，用錯成語，笨拙、故作聰明，在大智者如康熙面前，他常常出盡洋相。這些地方，又使人想起了同樣出自草莽而飛黃騰達的舊中國軍閥──韓復渠等人所鬧的笑話。如推而廣之，不學無術而附庸風雅，胸無點墨而滿口掉文，謬論百出而誇誇其談的一些幹部、黨員……不也在小寶這一典型中，可以見到自己的影子嗎？從這一點上說，韋小寶這個典型人物，還有其諷刺的一面，對社會、對一般人的為人作事還有其積極的意義，未可全盤當作失敗看待的。 在藝術手法上，金庸大顯才華，把一個流氓英雄刻劃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寫出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無論一言一行、一笑一顰，無時無刻，都有韋小寶的特色：笨拙而又機智，庸俗而又高雅，武技低而又有絕招，詭詐非常而又忠厚可愛（對康熙和陳近南），稚氣而又正經幹大事……如此等等。各種相反的對立要素都融合在一個小流氓的身上了。而所有這些，表現出來時又帶上小孩的稚氣，這就藝術而又真實地塑造出了一個活生生的小流氓英雄。 國內文壇上的主角描寫，大多是單純、單色、簡單化了的人，這種英雄，正如卑劣的中國人物畫，祇有線作輪廓，卻不著色點睛，無血無肉，缺少了真實性、生動性，感人也不深了。這一點，國內不少作家值得向《鹿鼎記》寫作技巧學習。 |
《諸子百家看金庸（參）》(翁靈文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