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ahouse_title.gif (5591 bytes)情緣何苦  《天龍八部欣賞舉隅》精彩片段

節錄自第三章:人物榜中的<評價>一文 溫瑞安著

[短暫而甜美的愛情][命中的煞星][多情種子的煩惱] 


慕容復無情,段譽癡情,虛竹純情,游坦之苦情,段延慶秘情,玄慈孽情,逍遙子多情,阿紫私情,段正淳到處留情,使得《天龍八部》建架於一個情欲世界裡,翻騰浮沉,苦海無邊。有人為情而身敗名裂(如玄慈與葉二娘之戀),有人為情而東山復起(如段延慶因刀白鳳獻身而萌鬥志),有人為情而萬劫不復(如游坦之愛上阿紫,是他最大的不幸),有人因為情而苦擾不堪又自得其樂(如段正淳和他的情婦們),也有人在情場中翻翻滾滾,他自己倒不如何,而是留下一大段冤孽情債,讓人爭持不休(如逍遙子「逍遙」仙逝去了,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的鬥爭未完)。    

相比之下,蕭峰之情不但真,而且深,從他為一位小女子阿朱獨闖聚賢莊,簡直是爆發了激情!    

短暫而甜美的愛情    

讀者諸君也許會認為,其實在闖聚賢莊的時候,蕭峰也許還沒有正式愛上阿朱。金庸也在蕭峰闖聚賢莊之後,遠走雁門關,乍然見到阿朱,有這麼一段:……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過激於一時氣憤,對這小ㄚ頭本人,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後來自顧不暇,於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腦後了。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喬峰驚異之餘,自也歡喜……    

蕭峰的確就在這等孤寂憤怒之下,有了阿朱的慰藉開解,兩人才真正相依為命起來。可是,在這部小說裡,隱隱透露著「姻緣天定」的命題,段譽在未見著王語嫣之前已愛上了她,虛竹跟一個不知是誰、未見其貌的人成了夫妻,至於蕭峰,他是一個孤獨的人,阿朱猶如相伴著他的影子。    

記得前文所引,段譽在未見石室玉像之前(他是因見到玉像之後,而更加迷戀王語嫣的;如果他未曾見過玉像,就見著王語嫣的話,王語嫣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會超過木婉清嗎?這很難說。段譽是個情癡,想像的遐思和戀愛的氣氛對他而言,是頗為重要的),還在月光下乍見自己的影子,投影在石壁上。反觀蕭峰跟阿朱第一次見面,蕭峰便處身在一場叛變中,但他以坦蕩胸襟、非凡手段,鎮壓這一場叛亂。蕭峰一開始便送了慕容家的人一個「人情」,替風波惡討了解藥;阿朱在蕭峰被趙錢孫、單正、小娟等冤誣時,阿朱卻模仿他們的聲調,來戲弄這一干圍攻蕭峰的人,可以說是還了他一個情。    

他們之間的情,可以說是一輩子都還不清。阿朱為了還情,不惜給蕭峰一掌打死;蕭峰為了還她之情,不惜照顧一個極難相與的阿紫。兩人還來還去,死了情還在,還不清。特別注意的是,阿朱第一次出場(在段譽面前),便是扮作他人,模仿做得維妙維肖;她第一次出「語」助蕭峰的時候,也是在假扮別人,只是「背轉了身子」。日後,她就死在自己的「化身」上。這點是有著相當深刻的寓意。更要注意的是,蕭峰第一次注意到阿朱,恐怕不是她的正面,而是她的背影。    

當阿朱化裝成蕭峰模樣,去救丐幫群雄之時,模仿得簡直是另外一個蕭峰。這一點,其實是武俠小說常見的敗筆,易容術真有那麼厲害,那就可以解決太多的事了,連武功都屬次要了。嬌小的阿朱能化裝得像魁梧的蕭峰,當然不甚合理,但段譽一向糊塗到家,當時其他「敵人」也未見過蕭峰,應該可以瞞住一時。這便是作者能自圓其說的高明手段。且看段譽當時如何「真以為」改扮後的阿朱是蕭峰: ……過了良久,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粗聲道:「啊,你在這兒,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譽一驚,抬起頭來,見說話的正是喬峰,不禁大喜,說道:「大哥,是你,那好極了。咱們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現下你親自到來,阿朱姊姊也不用喬裝改扮了。」    

豈料眼前的「喬峰」,正是易容過後的阿朱。阿朱與喬峰的形象疊合為一,這跟日後他們生死相許正好應合。妙的是其時段譽也冒充成慕容復,王語嫣在看著他背影時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這時候你在想我麼?」不久之後,段譽等以「南慕容,北喬峰」名義救了丐幫諸人,在大道上正好遇見喬峰。阿朱為怕被他認出,背過身去,段譽也不敢招呼。可是,這引致日後蕭峰闖少林寺時一段精采的懸疑,看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一瞥眼間,只見一條大漢的人影迅捷異常的在身後一閃而過,身法之快,直是罕見。    

喬峰吃了一驚:「好身手,這人是誰?」迴掌護身,回過頭來,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見對面也是一條大漢單掌斜立,護住面門,含胸拔背,氣凝如嶽,原來後殿的佛像之前安著一座屏風,屏風上裝著一面極大的銅鏡,擦得晶光淨亮,鏡中將自己的人影照了出來,銅鏡上鐫著四句經偈,佛像前點著幾盞油燈,昏黃的燈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喬峰一笑回首,正要舉步,猛然間心頭似被什麼東西猛力一撞,登時呆了,他只知在這一霎時間,想起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麼事,卻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無意中回頭又向銅鏡瞧了一眼,見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見過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麼地方?我又從來沒見過這般大的銅鏡,怎能如此清晰的見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聽得院外腳步聲響,有數人走了進來。……    

這一段文字,寫得非常精采。其時,蕭峰身處絕大險境之中,他到處被人冤誣,又不明白自己身世之謎,在佛門裡安排這一面銅鏡,自是別有寓意。蕭峰乍見自己背影,以為是強敵,正與他日所逢「敵我難分」的處境暗合。同時,這段文字用蕭峰眼中看到自己軒昂神態,反應奇速,而且點出那四句佛偈。更重要的是,蕭峰在這面銅鏡上,看到自己的背影,隱約看到了一個疑團,偏又解不開。其實,他的確是見過「自己」的背影,那是當日阿朱假扮他的身影。    

緊接下來的段落,是阿朱出場,化裝成寺僧止清,要盜經書,並引出藏經機括,是在四句佛偈中的「一夢如是」四字中。這「一夢如是」,是蕭峰、阿朱正式相遇前的一個點題。這之後,便是玄慈失手重創阿朱,蕭峰不惜冒險犯難,獨赴聚賢莊要薛慕華為她治傷,因而醉酒開殺戒,這一場殺戮下來,不知對多少人發生了多大的影響,其中如游坦之本身,便如短暫甜夢和漫長噩夢的開始,至死方休。    

阿朱,始終如蕭峰的「背影」,她死後,喬峰也不能獨活,活著,也只是要完成她的遺志,沒有絲毫快樂。    

不過,他的情雖然短暫,畢竟還有一時的歡愉,畢竟阿朱在他孤立無援之際,跟他說過:「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和你同行。」有過相依相伴的溫馨。而游坦之的情,只有一個苦字,慘不堪言。    

命中的煞星    

他一見到阿紫,就遇到他命裡的煞星,一直受她折磨、受她侮辱、受她虐待。據說金庸要出門遠行,請倪匡代寫一段時間,倪匡「嫉惡如仇」,下筆重了,忍不住把阿紫一雙眼睛弄瞎了,算是「教訓」了阿紫,看金庸回來怎麼辦。結果,金庸的處理方法,令人嘆為觀止,天衣無縫,但也氣憤難平,為之氣結。他找了一個世界上最蠢的和尚神醫:虛竹,替阿紫換上游坦之的一雙眼睛。阿紫雙目復明,一見到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武林高手莊聚賢原來就是游坦之,果然掉首而去,也不多看一眼。從此,阿紫雙目,便「流露出淒苦之色」,當然,這目光其實是游坦之內心的淒苦,而不是阿紫的。單止是這一小節,這段情已夠令人怵目驚心,更勿說阿紫把游坦之當作放人鳶戲弄個夠,以鐵烙頭,成了鐵丑,又令他以頭餵獅諸般惡行了。    

真不知道游坦之何以如此癡迷,任由凌辱,都不反抗,癡心如故?阿紫是個虐待狂,游坦之不斷受她虐待,還要跟她在一起,在這一點上,簡直是被虐狂。他們倆在一起,構圖總是悽苦,令人不忍卒讀。    

游坦之初會阿紫,就給她拿來當作「人鳶」,整得死去活來,不省人事,在夢魘之中,還見到阿紫,刻劃出「蛇蠍美人」的形象。……跟著眼前出現了阿紫那張秀麗的臉龐,明亮的雙眼中現出異樣光芒。這張臉忽然縮小,變成個三角形的蛇頭,伸出血紅的長舌,露出獠牙向他咬來。游坦之拚命掙扎,偏就絲毫動彈不得,那條蛇一口口的咬他,手上、腿上、頸中,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他看見自己的肉被一塊塊的咬下來,只想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如此翻騰了一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一般的痛苦。    

阿紫百般折磨游坦之,可是,游坦之還是癡心向著她。最後,阿紫為蕭峰而死,游坦之則為阿紫而死,這兩對怨侶:阿朱、蕭峰、阿紫、游坦之,都沒有好下場。   

筆者深以為金庸極擅寫情,但他所寫的情,嚴格來說,是高調的、浪漫主義的,理想色彩遠比寫實濃厚。在俗世間,這種絕對如生如死的「精神戀愛」,不是沒有,而是頗為罕見。無疑,金庸寫情是成功的,楊過與小龍女、郭靖與黃蓉、蕭峰與阿朱,莫不叫人掩卷太息,追緬沉思。更高明的是,他筆下的情,雖然都是癡極,但都寫活了,並且絕不重複。試看令狐沖對岳靈珊、任盈盈,張翠山對殷素素,胡斐對苗若蘭、袁紫衣、程靈素,可有重複之處?不過,總括來說,作者寫情,仍是歸於情重於世間一切名位利祿,至死無悔。筆者也知道人間的確有這種情感,也體驗過這種情感,可是,大抵上,這種情仍屬少數,在小說裡未免太強調了一些。平凡的情愛,自然也有平凡的樂趣,只是,未必太能吸引讀者的興趣,不過卻是更進一步的寫實,只要寫得好,一樣有可為。有志於寫武俠小說的朋友,倒是不妨往這條路走走看。  

筆者也當然明白阿紫在沒有父母照顧、身處鬼魅魍魎的環境下,自然養成這種惡性。不過,出身歸出身,道理要分明。若說她為求自保,傷人殺人,便情非得已。如果她為自私自利,奪寶叛師,亦情有可原。甚至她為了獨自擁有蕭峰而暗算他,喜歡殘虐無辜,都可列作她的受星宿邪派影響太深,不忍深斥。但游坦之自挖了一雙眼睛來成全她雙目復明,她還聲聲「醜八怪、鐵頭人」來譏笑他,當真是天性涼薄,她曾在蕭峰斥她「鐵石心腸」之後,情態懇摯的表示:如果蕭峰眼睛盲了,她也心甘情願將自己的好眼睛換給他——可是,就這一點,千萬信不得,她當時說得再誠摯,也並非說謊(她的確為蕭峰墜崖而死),不過,蕭峰如果真的瞎了,她可能便會改變主意,因為這樣才能「照顧」蕭峰一輩子,她不一定會讓蕭峰雙目復明的。判斷是非,不能感情用事,阿紫就算不死,以她的個性,愛情生活也不可能幸福的,死了反而讓她的形象深刻了、悲壯了起來。    

多情種子的煩惱    

這些人裡最會享受愛情、最不為情所苦、但常為情所煩惱的是段正淳。但他最後仍是為情而死。    

段正淳這種人,是標準「風流多情,到處留情」的人,合乎男人口裡的「用情雖真但不專」、「風流而不下流」的藉口。    

段正淳有著一切風流的條件。第一、他相貌堂堂,風流倜儻,「……一張國字臉,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灑」、「神態威猛,濃眉大眼,肅然有王者之相」,他人威武,舉止瀟灑,文經武威,他都兼備,自然是女性的夢中情人。第二,他有聲望地位,是大理國皇帝的弟弟,是當今帝位的當然承繼人,自是非凡人物,權力、錢財,自然都比人強。第三,段正淳的武功極高,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很崇高,這一點更加使江湖女子動心。第四,如過彥之所說:「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段正淳權重位高,但禮賢下士,加上他甜言蜜語、能說會道的口才,臉皮夠厚,還有深諳一些讓人感動的小動作,以及記住一些兩人共同擁有的甜蜜回憶,段正淳確有令女人為他傾心的能力。    

段正淳這個人風流多情,而他也的確有把女人騙得服服貼貼的本領。他隨口叫刀白鳳叫「鳳凰兒」,喚甘寶寶做「親親寶寶」,呼王夫人為「阿蘿」,記住當年他曾送她一朵曼陀花,把馬夫人的舊手帕,收藏在懷裡,使得馬夫人康敏這等毒如蛇蠍的女子,都被他打動。金庸曾這樣寫道: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得,不過此刻卻倒真便在懷裡。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流孽緣的女子,都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只因種種難以抗拒的命運變故,才無法結成美滿姻緣。    

像這樣一個使無數女子為他死心塌地的人,也給自己惹上不少煩惱,同時連累了不少人:甘寶寶的失敗婚姻、刀白鳳的寂寞獨處、阮星竹的厲烈、馬夫人康敏的陰毒、王夫人的孤僻,可以說是由段正淳直接或間接造成的。還有段譽差點(先跟鍾靈、木婉清,後來與王語嫣)發生亂倫之禍,乃至鍾靈的惹是生非、木婉清的心狠手辣、阿紫的惡毒刁蠻、阿朱的悲慘下場,亦可歸咎於段正淳一手造成。    

段正淳享盡艷福,他的情婦都為他朝思暮想,而又個個美麗俊俏,各有本事,正是男性的夢想。不過,這個夢到了段正淳的下場,就顯得有強烈而具震撼力了。金庸運用了一石「四」鳥之寫作技巧,使慕容復把段正淳的情婦一一殺死,有四大作用:一、使讀者對慕容復為謀權奪位而不擇手段的「醜惡面目」瞧得一清二楚。二、一次就把段正淳和情婦們間的關係解決清楚。三、利用這生死存亡的危機,逼出段延慶與刀白鳳的私情,讓段譽和王語嫣不能結合的死結解開,同時使段正淳得到「淫人妻女者」的報應。四、加強了這節故事的警世意味。這兒有一段是描寫段正淳「殉情」的心理,使讀者體會到,這個多情種子,也是情癡:    

段正淳縱起身來,拔下了樑上的長劍。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四個女子的鮮血,每一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段正淳雖然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是一片至誠,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將肉割下來給了對方。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頭擱在秦紅棉的腿上,甘寶寶的身子橫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心傷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於非命。當阮星竹為慕容復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此刻更無他念……    

寫段正淳和情婦們的感情,最神妙的一段,應該是段正淳知道王夫人佈局擒下自己一行人,使得慕容復有機會殺死自己三個情人,他心中對她恨極,故意在慕容復面前表示對王夫人用情最深,果然騙得慕容復有意用殺王夫人來威脅他。他說話越深情,慕容復便越有可能殺王夫人,段正淳句句溫柔,王夫人聽在耳裡,卻恐懼莫名,知道段正淳恨極了她,要挑撥慕容復來殺她。可是,等到慕容復要殺王夫人之時,段正淳又念及從前種種柔情於心不忍,便破口大罵她「賊虔婆」、「臭婆娘」,以解她性命之危,但王夫人卻以為真,珠淚滾滾而下,再聽段正淳厲聲表示一刀兩段、情斷義絕之際,竟和身撞向劍尖,因而喪命。這期間寫男女之間情海翻波,令人搖首嘆息。情作弄人,一至於斯。    

段正淳遊戲情場,到頭來仍不免悲劇下場,其他人都不用說了。段正淳為人全忠盡義,操守定力俱高,仍逃不過色難,反而是金庸小說寫「情」的例子中最寫實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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